張宇【走樣 】

2014年2月8日

[轉貼]小杜的燒酒人生

"唰"  "唰"  "唰"
加護病房內一排十床的床簾一一被護理師遮起,
我在電腦前停止打字,
站起,
默送小杜穿過走道,
最後一程...
禮儀人員黑西裝白手套,推著覆蓋著黑布的小床,
離開前鞠躬朗聲道"感謝所有人員照顧!"
我連同護理師一起鞠躬回禮.

這是小杜這次住院兩個月以來,
唯一有人性尊嚴的一刻.
在他死了之後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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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杜是急診老病號了,
酒精性胰臟炎,
疼痛反覆進出,住院,休養,然後出院又故態復萌...
姨丈?胰臟?傻傻分不清,
這個位在後腹腔靠近脊椎骨深處的橫狀內分泌器官,
台語"腰尺",
長度剛好一尺,
分泌可以溶解萬物的消化液(蛋白質,澱粉...)
每次的發炎,
就看到小肚痛到臉色慘白,坐立難安,在急診哭喊著"給我打Demerol(嗎啡類強效止痛劑)!!打其他的沒效!!!",
是的,他已經熟門熟路到連藥名都會講了...
然後住院期間疼痛緩解,
嘻笑怒罵還會虧我們年輕的護理師妹妹,
每次出院時都講說"我不要再回來了"
然後不出一個月又在急診遇到他哭喊"給我Demerol!!"

我每次都一臉凜然的問他'酒不能少喝嗎?'
小杜嘻皮笑臉"會啦會啦我下次會克制改進的!"
嘴巴說會克制就真克制的,改進就改進了,這世界就沒有強拆民房還包庇親屬的貪官,也沒有坐等分贓的汙吏.
我嗆'難不成是有人拿槍抵著你的頭強迫你喝嗎?'
他說"ㄟ~~還真的有!!哈哈!"

原來他之前的工作是議員地下助理,像圍事那樣,
不能公開處理的事都是他出面,
半夜接到電話要去警局啦,幫老闆檔酒啦,
其中有時還會遇到對方亮傢伙,
小杜這種時刻就是要把事情"壓"下來,
怎麼壓?
喝!
喝到發酒瘋時,
再到醫院報到.
然後回去,
又再胰臟炎發作回急診,
周而復始.
直到他酒精成癮後丟了工作,丟了老婆,卻也停不下來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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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見過太多酒醉在急診鬧事的,
罵大罵小,臉紅脖子粗,上吐下瀉,一不爽就是動手,
神智清明的人看到這種濫用健保,危及醫療人員安全的人,
都會覺得處理這些人,糟蹋身體.
然後正在處理的自己,要在這邊被糟蹋.

騙拐要抽血,實則驗血中酒精濃度;給予大量點滴排出酒精,如果遇到解尿困難還得插尿管;太過躁動要手腳綁起"約束";
小杜每次發酒瘋起來就是荒腔走板,
揮拳不給抽血,要威脅揍護理人員;
要不就穿著一身滿是嘔吐物的髒衣,脫褲子在走道上尿尿;
甚至連插了尿管,手上打了點滴,都能夠自拔所有管路逃出急診...
尿管的前端可是有個水球撐住不滑出體外,
硬拔就會流血,
護理師"小劉醫師!小杜掙脫綁帶,連尿管都自拔escape了!"
我冷眼看著地上的尿管,嗯,有帶血,
'他到時候會自己回來'.
果然沒多久小杜又因為血塊堵塞尿道解尿困難,
大吼大叫又被架回急診,
我call來個值班泌尿科醫師臭臉聞著嘔吐物味道,洗了他一晚的膀胱血塊.

何以解憂?唯有杜康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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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到酒,
其實外科系有個不成文的規定,
聚會都要拚酒,
學長們還會看對象故意狂灌,
連女生也不例外,
不過我不是自誇,
我雖痛恨喝酒,但酒量好,
大學時代還常是最後幾個清醒負責扛人的,
為何能如此?
家學淵源...(遠目)
反正,
我從小就知道,女生要酒量好,至少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,
真暈了真累了,用甚麼方法來醒酒保持清醒,
也保持安全.

所以,
當年迎新會上狂灌酒的學長,
硬拖著一票新生跑第二攤,
每人叫一桶啤酒再灌,
我看著那小天使造型酒桶,水龍頭在小雞雞處,都覺得好笑....
"連酒商都自諷他們家的啤酒像尿,學長你這又是何苦?"
結果當天真正最醉的就是學長,
被抬回宿舍時還躺臥在自己嘔吐物裡睡了一晚,
抬人的同事說"我有給他擺側臥防嗆姿勢",
(恩!ACLS急救教得好)
結果學長醒來找不到手機,
漏接醫院電話被廣播了一個早上.
(事後在馬桶裡發現手機)

何以解憂?唯有杜康,
何以誤事?唯有杜康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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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次小杜的情況嚴重了,
嚴重到非得開刀不可,
此時難得出現的老婆被找來寫手術同意書,
她人雖到了,
卻說"我們分居了,他的事我不管",
ㄜ...
問了醫院法務,
小杜僅剩的法律關係人,
只剩她可以簽名同意書,
好說歹說總算同意.

開刀的是我們外科裡有著神之手的黑傑克醫師,
胰臟開刀困難之極,
"風險極大!" "危險極高!" "不開會死!" "開了也很高機率會出事!"
連黑傑克都這樣講,
真的是連神之手都難以挽救,
但是手術成功,
傷口剖腹長達20公分,
左右兩脇插了上下左右共四組,每組又是兩大管配兩小管,俗稱"槍管"的引流管排膿.
卻出問題在麻藥剛退之後.

酒精重度使用者,
對於麻醉劑的需求劑量遠高於普通人,
也就是普通人可能打了半支針劑就睡死,
酒友可能打了兩支還呈現發酒瘋狀態,
無法進入深沉麻醉.
酒跟麻醉劑對大腦的作用類似,
先從暈眩,失去自我控制(酒瘋),最後才昏迷,
淺入深,
只是非每個人都一定會酒瘋.

小杜已經習慣酒精的身體在麻藥剛退半醉半醒之時,
整個狂暴在床上掙扎!!
剛剖腹的傷口整個爆裂!!
配合血壓反覆起落,連麻醉科都不敢再麻,
老婆最後決定:"不再開刀"

不再開刀,卻是爆裂還留著膿的傷口,
每隔八小時要從槍管的末端打入無菌生理食鹽水,
然後掀開腹部覆蓋的大塊紗布,
讓膿水像火山一樣從裂口流瀉而出,
"排膿".
膿水沉澱在肝臟底部,流過本來是正常不會暴露出來的十二指腸,流過胃跟小腸,流出沒有辦法關閉的腹壁傷口,傷口邊緣因為接觸膿水,潰爛,起水泡...

清醒了的小杜,
呼吸器沒辦法移除,
親眼看著一次又一次我們換藥,打水,排膿....然後再度昏迷.

滿肚子的腸子跟油暴露,
膿水就這樣四溢,
然後傷口越裂越大,膿水越流越臭,我們醫療人員都要屏息,小杜更是聞得到,
每次換藥,都要戴上兩層口罩,強忍住作噁的反射跟皺起的眉毛,這是我唯一能表達得出的"尊重".

這個床上的,
全部,
有機物質部分,
已經不是"人",沒有尊嚴,沒有一切.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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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了小杜的案例,
加護病房內開了無數次的討論會,
連醫院法務跟家屬也都晤談過多次,
沒有更好的辦法了,
不要說老婆的再開刀意願極低,
小杜的身體狀況能不能承受的了再次全身麻醉都是問題,
抗生素已經使用到最後線,
所有難纏的抗藥性細菌長了又長,
本應年輕力壯的身體卻如此不堪一擊,
每次的抽血報告,只有四個字"節  節  敗  退"
黑傑克醫師說:
"他的肝硬化太嚴重了",
免疫力,復原力,都隨著肝功能衰竭不知道到哪去.

我值守加護病房時,
只要不是昏迷的時間,
小杜的眼神都會直瞪著我看,
時間到了要幫他換藥排膿,他瞪著;
換完藥整個肚破腸流膿水四溢,他瞪著;
勉強用新紗布疊的厚厚又密密把傷口看似覆蓋了起來,不到半小時又被膿水滲濕髒到病人服上,更換衣服,他瞪著.


問他要甚麼東西或說甚麼話?
他又只是直直瞪著,
瞪到我默默轉移電腦角度,用螢幕擋住視線,
那怨念的視線仍揮之不去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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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個月後,
昏迷時間越來越長,卻難得清醒一次的小杜,
手指似乎想比劃著甚麼,
我跟護士趕緊拿了筆遞上,
一旁正在訪視的老婆,
探頭看他究竟要寫甚麼?
他幾乎握不住筆,
顫抖著寫下:







他老婆爆出哭聲,跺腳大哭"你現在說這有甚麼用?誰叫你一直喝酒喝到不認家人?喝到身體整組壞光光?誰叫你喝?你現在說這甚麼用?"
那是小杜最後一次清醒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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禮儀人員唸著"你現在沒病沒痛"
用貼紙貼住無法閉上的雙眼,
我們一旁協助,
在口腔跟肛門放置紗布擋住可能會流出的東西,
脹裂關閉不起的腹部,
我們找來塑膠膜縫合上,


"唰"  "唰"  "唰" 加護病房內一排十床的床簾一一被護理師遮起,
禮儀人員鞠躬朗聲道"感謝所有人員照顧!"
我們全體鞠躬回禮.

何以解憂?
何以誤事?
何以致此?
唯有杜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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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後酒駕肇事,酒醉鬥毆急診人員,
新聞層出不窮,
我卻每次都回想起小杜的故事,
那眼神,
那最後寫下的三個字,
"難不成是有人拿槍抵著你的頭強迫你喝嗎?"
這次,不知道最後他怎麼回答.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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